定格中的背影 —— 彪民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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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格中的背影(1)

他所拍的照片,都是看不到脸的。照片里总有个人物,但都只是人物的背影。有时候,仅仅是背光的剪影。像电视侦查记录片里那些只愿意亮声的证人、或现身说法却不愿意被认出的受害者。

他每个星期都上载一张这样的照片。都是黑白的照片。

时间在按下快门的那一刹那,不但定格在相机里的记忆卡,也将每一个看照片的人的生命定格了。无论是谁,看到照片,都会屏息一阵子,仿佛被摄影师下了咒,开始在自己的生命里寻找和照片牵连的蛛丝马迹。

对,每一个看照片的人都仿佛感觉到照片里的背影,就是自己的。也许,是因为图说里的一句话。摄影师每次上载的照片,都只附上一句图解。吊诡的是,这图解往往和照片里暗沉的氛围不一样。仿佛是唱着反调。

好几个月前,这些作品在网上出现后,就引起了一些网迷的留意。虽然未引起疯狂转载,却在摄影界与一些喜好文字的社群里引起讨论。大家都好奇,这些背影照是谁拍的?摄影师网页的大头照,也是一个背影。一个看来是拿着相机,瞄准身前的对象的背影。网主的名字,也只注明了“背影”。

“老总,我只要求你让我开案。”钮扣用几近哀求的眼神,在杂志主编的办公室里一翻激烈的辩论后,放轻声音说。

老总看着这个固执的记者,拿她没办法。唯有再说一遍他们办杂志的方针。

“陈妞蔻啊陈妞蔻,都说了,我们是个八卦杂志。要做的是市井小民爱看的故事,要登的是大家爱看的八卦照片。这个叫背影的人…. 照片都拍得那么艺术,没有头没有脸,写的东西那么正面,跟我们杂志的风格真的差好远。要找他,就让摄影杂志啊、人文杂志去做吧。你还是去给我找出到底光良和小美是什么关系。还有那个最近很红什么什么草的背景,找出她为何有人捧……”

“老总, 你要找洗黑钱的电影公司的经费来源,我找了。你要我揭发美姐和电视高层的关系,我揭发了。但是,你的销量有没有增加到我能拿12个月花红?没有!我们不在香港、不在台湾、这杂志即使走八卦路线,我们的市场却就那么一小块!反正做什么都不会怎么样,不如做有意思的东西。”

老总看来没有被打动, 钮扣又继续说:

“好,你说八卦,去挖掘一个不愿意透露姓名故意影藏身份的人的故事,也是八卦啊!但是这些八卦会有意义,因为他拍的不只是照片,是故事!”

钮扣拿出一张又一张打印出来的照片。

“老总,你看。你不好奇这些背影背后的故事吗?你不觉得这样的照片,加上这样的图说很令人好奇、 八卦吗?比如……你看,我自己就超想知道这个女人干嘛在巴刹里,披头散发,低头看着手里的硬币;一个五毛钱。然后,你看看他写的图解……  你不觉得,这图解隐藏了一个精彩的故事吗?”

老总看了一看图说,再抬头看钮扣时,表情里多了几分怜悯;不懂是对照片人物的同情,还是对钮扣的。 钮扣眼见有效果,站起身来,手舞足蹈的继续努力说服老总。

“哪,老总,这女人,也许是被老公抛弃,被孩子虐待!可能他的孩子,就是……就是一个大明星。会隐名匿姓的人,一定是怕大众的眼光,一定是什么知名人士! 50多张照片,每一张都有故事;不,都有八卦!可能每一张都是名人的八卦。你让我开案,我给你连续50期惊天动地的名人八卦封面  ;就叫做——   50个名人背叛的背影 !”

钮扣越说越激动。老总看着她,摇摇头。“钮扣,你是因为这图片的这句话吧?” 老总拿起刚刚那一张照片。

动作定格在举起双手比着杂志封面标题的钮扣,仿佛被说中了心事。

老总继续说:“我从来没有看见你那么激烈的要求什么….. ”

钮扣没作声。这其实是她第一次要求老总让她开自己想开的案子。之前的每一个案子,她即使再不认同,都不吭声不抗议,并都做得很好。

“你一直都是很出色的记者。我知道,市道不好,念文学的却跑来八卦杂志当八卦记者,的确委屈你。我也希望你很快能够解决你家里的问题,找到一份你喜欢的文字工作。”

钮扣整理了一下刚刚手舞足蹈弄乱的衣服,坐了下来。“我没有觉得委屈啊。”

老总又说:“我当年也是爱文学的啊。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的热血。但公司有公司赚钱之道……我们不能为了自己的理想砸老板的饭碗啊。我知道,你还在为你哥哥的事情难过。”

老总看着钮扣,心疼这个一直用心最好本份的孩子。

老总细心的翻看了一下那些照片,清了清喉咙说:“我猜,这一张照片是在怡保拍的。看来,背景是怡保三德…… 光良是三德毕业的,对吧?”

钮扣一听,眼里发出了光芒。

老总将照片交给钮扣:“给你两个星期时间,找出这照片是谁拍的。我怀疑,和光良有关;找出光良和小美绯闻的线索。”

钮扣知道,那是老总给的藉口。连声道谢,走出老总的办公室,心里为可以名正言顺的翻出这个叫“背影”的摄影师而雀跃。

她再看了一看手里照片的图说,

“越不快乐,越努力。因为沮丧,所以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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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格中的背影(2)

为何都是色泽深暗的黑白照?为何照片的图说的态度,都有一种几近绝望的希望?是的。几近绝望的希望。这种种疑问和矛盾,让钮扣对这一个人物很好奇。说不清楚为何,也许和钮扣自己的遭遇有一些关系,但是现在钮扣只想将全副精神放在工作上;自己的事情都不想了。好不容易说服了老总让自己去寻找这名没有人知道其来历的摄影师,钮扣一分钟都没有松懈。

找遍所有和摄影工业有关的资料,联络了所有钮扣当记者几年立起的人脉;没有一点线索。看来,唯一能够提供线索的人,只有那些照片里的人物。

但是,照片里的他们都只见背影。可能,被拍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被拍啊。再说,有多少人认得出自己的背影呢?

然而除此之外,别无他方。钮扣开始仔细检测每一张照片,希望能够找出一些照片人物身份的蛛丝马迹。照片的场景很多,看得出来这名自称为“背影”的摄影师走遍了大城小镇,有些看来还是国外的照片。

钮扣翻看照片,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场景——钮扣就读的中学不远处的一个巴士亭。那是搭公车上下学的同学的专属地盘,每一大早到这里,天还没亮就摸黑往学校走去。这是距离学校最靠近的巴士亭,但也必须走10分钟路才会来到学校操场边的后门。这一段路,还得穿过山坡上的住宅区。

虽然路途远,但是学生们从来不埋怨。因为大家都边走边谈天、边玩闹。即使不同班级的同学,会在这条上下学的路程认识、相熟,甚至谈恋爱。

钮扣是凭巴士亭旁的cendol摊认出这个场景的。同学们放学后在等巴士时都会光顾,顶着大太阳喝冰凉的Cendol,对他们来说,那是全世界最美味的cendol。钱不够的时候,那印度老板还愿意让同学赊账。

照片里只有一个男生,身穿校服、背着镜头、姿态落寞、孤独的坐在亭子的长凳上。看着照片,仿佛也可以嗅到午后阵雨的味道;看得出来巴士亭前的马路是湿的,阳光斜照积在马路窟窿里的水面山,刚好折射到镜头里,把男生的背影色泽对比得更阴暗,氛围更寂寥。

照片里的cendol摊位已经收档了,看来拍照时已过了放学时间很久。下学时间的学生人潮散去后,巴士亭周围就没什么人潮了。

钮扣看看手表,下午三点半。钮扣快动作的拿起放在办公桌上的车钥匙和包包,往办公室大门冲去。

她将车子开到那熟悉的巴士亭。一如意料,Cendol摊关了,亭周围的学生人潮散了,亭子的长凳……仅坐着一个人。钮扣仔细看,那背影和手中的照片看来相似。

钮扣很快的就把车子停下,拿着照片走到男生身边。

“你好…… 照片里的这个人,是你吧?”钮扣将照片递给男生,忘了自我介绍。

男生看了一看照片,抬头望了望钮扣。“你是谁啊?”

钮扣才发现自己的唐突,一番自我介绍后,再说明来意。“我其实只是想知道,你认识拍照的人吗?”

男生笑了,露出深深的酒窝;整齐的校服、重重的书卷气质、钮扣也留意到男生的手表、书包都是名牌。看来家里环境应该不错。

学校不是名校,一般同学家里环境仅属小康,很少有钱人的孩子。若有,都是几个董事或亲戚的孩子,也极少会跟着他们这些野孩子一起走后门搭巴士上下学的。要不就有司机接送,要不就父母亲自接送。

“你,是在等巴士吗?”钮扣决定用不一样的策略,先跟他交个朋友吧。

男生听后,带着冷冷的笑意说:“你们怎么会问同一个问题啊?”

钮扣看了一看身边,确定没人,问:“你们?你指的是……”

“你和那个摄影师啊。”

于是,钮扣将自己的观察说了一遍。“只是很好奇,如果从放学时间算起,你已经等了三个小时的车了。你一定住在城北,三个小时才一辆车。但居然住在城北,就应该可以有人接送,那边都是有钱人家啊。”

男生听后,用眼神打量了一下钮扣。“看来,你比那摄影师聪明。我没说,你就懂了。那摄影师,问了一大轮才搞清楚。”男生对于钮扣开始放下戒心。

“你每天都搭车上下学?”钮扣又问。

男生望向大马路,眼神虚空。“没。早上有司机送我来。”

“那,为何回家不让司机接?这样等三个小时的巴士,怪难熬的吧?”

“我觉得,被同学归纳为异类,比较难熬。”男生脸带笑的说,但明显是表面动作。“同学们每天搭车上下学,每天一起上下学,谈笑、玩闹。这些,我都没有机会了解,没机会参与。那一段10分钟的路,成了我和他们之间的鸿沟。我那个时候,连这里的cendol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怎么会了解他们每天为了能喝cendol而兴奋等待放学的心情。我在学校,就因为这样,根本没有朋友。”

“所以,你宁愿等三个小时的巴士,也要跟他们一起走放学的路。你宁愿承受一个人等巴士的寂寞,也不愿意承受在满座的课室里的寂寞。”

男生看了一看钮扣,又露出微笑。“你和那个摄影师,一样聪明。”

“那,你现在比较快乐吗?”钮扣又问。

“你觉得呢?”男生反问钮扣。钮扣知道,这样的同学,无论多努力,在他们眼中都是异类;高人一等的有钱人家,怎么能和他们玩在一起。

于是,钮扣突然明白了那张照片的图说的意思。

巴士来了,男生站起身挥手截巴士。“他没留下名字。拍了照,聊了几句,就走了。”说完男生就上了巴士。巴士快开走前,男生突然从窗户探出头来对钮扣喊话:“你看到他,顺便对他说谢谢。”

钮扣来不及问为什么,但是手里那一张男生背影的黑白照写着的图说,也许给了答案:

“因为努力  而快乐,是别人夺不走的快乐。”

男生是为自己的努力快乐着,无论同学怎么归类他,怎么看他;他为自己努力接近他们而快乐着。

那个巴士亭的背影,即使孤独,却是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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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格中的背影(3)

在背影的照片中,有一张照片的场景,也是钮扣一眼就能认出来的。照片里的背影是一个小贩。小贩正低着头,为站在摊位前的一名食客准备食物。摊位右下方装置了脚车用的轮胎,还有一个推手的扶把,这是一个流动性贩摊。而钮扣知道,那是在城里一处每晚都有许多流动性小贩摆摊的空地里的薄饼摊。

从前,钮扣和哥哥偶尔会在晚上偷溜出来,瞒着妈妈来这里夜宵。虽然人家都说家里的饭菜最好吃,但是钮扣妈妈的厨艺则时好时坏。尤其当妈妈在实验新煮法的时候,一般都很难下咽。两兄妹在餐桌上为了给妈妈面子,不会说什么。但晚餐后都会出外找吃,以弥补晚餐的不足。

这空地,白天是个露天停车场。晚上车子没了,流动性小贩就会在这里摆摊,成了城里其中一个最热闹的小吃聚集地。

那摊薄饼,除了是钮扣和哥哥的最爱,也是妈妈的最爱。他们在这里饱腹后,为了不让发现他们偷溜出去吃夜宵妈妈生气,总会打包薄饼回家。有好吃的薄饼赔罪,妈妈一般都不会怎么样。

只是,这个照片里的背影,不是薄饼摊老板的背影。这背影看来比较年轻、比较矮小、头发微卷、肤色比较黑。

那晚,钮扣到空地去找薄饼摊。哥哥出事后,钮扣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到这里。但,为了找出拍这些背影照片的摄影师身份,钮扣还是来了。

钮扣一眼就认出了背影的主人,她从背后拍了一拍他的肩膀,对方回头一看是钮扣,就露出了他一贯的笑容。是的,从前钮扣每次来买薄饼,他都是笑容满脸的,并用国语说:“Lama tak jumpa, dua?(好久不见!两件吗?)”

钮扣笑笑,手里拿着照片:“U tau Siapa Yang ambil gambar ini?(你知道拍这张照片的是谁吗?) ”

对方在微弱的灯光下看得眉头都皱成了一团,一时之间没有认出照片里的背影:“ini saya? (这是我?)”  认出自己的背影后,有点不好意思的笑  :“U ambil ambil gambar ini? haha. (这照片是你拍的吗?呵呵。)”

钮扣摇摇头。“U tak tau ada orang ambil gambar u keh?(你不知道你被拍下这照片哦?)”

对方想了一下,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mmm…. ada,ada satu orang… (噢…… 有一个人,有一个人……)” 说着说着,他语塞了。词汇不足的情况下,他无法具体的形容自己突然想起的事情。钮扣知道他的难处,明白要一个外劳说平时做生意的词汇以外的字眼,也的确困难。虽然他来这里工作,也好几年时间了。但是他从来不多话,是个勤奋的员工。

钮扣看了一看对方身边,发现一般都在摊位忙碌的老板今天不在场。就问:“Boss mana?Tak ada keh?(老板呢?不在吗?)” 心想,也许老板知道有人拍了他背影的事情。但钮扣才说完,对方眼神流露出一种错愕的神情,仿佛不太知道要怎么回答钮扣的提问,又有一种“难道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的诧异。

隔壁的云吞面老板听到了,大声接话:“那个老家伙有一年没有出来了咯。”

钮扣觉得好奇,于是追问了下去。云吞面老板闲着,然后仿佛已经将故事说了数百遍一般的熟练的告诉了钮扣。

那一个凌晨,老板和外劳员工收档后如常推着摊位过对街。那是一条平时很繁忙的三条车道单程大街,到他们凌晨收档时,一般都很少车,小贩们推着车过大街一般都很轻松。那晚,一个开着宝马的年轻人不懂何故在大街上高速行驶,正在越街的薄饼老板见情况不对,为了不要找生活的摊位被撞上,一把劲就把摊位往路边推。高速车子没有撞上摊位,则把老板撞得飞起。老板被送进医院,后来被证实瘫痪,无法再行走。

幸运的时,老板有意外保险,生活算是得到保障。他不再出来做生意了,就靠赔偿金过活。反倒是跟了他好几年的这位外劳,突然失去了生计。

云吞面老板说:“这个缅甸仔是非法的。被人骗过来做工厂,工厂老板没有申请准证。后来工厂老板怕被抓,就把他们赶走。结果老家伙收留他,他就一直在帮他咯。老家伙现在不能做了,他又不能回去。后来就干脆租老家伙的摊位来自己做咯。那个老家伙收的租金也不少噢,用生意量来算的噢。每一个薄饼他都拿五成,一半要付给他。不过这缅甸仔多厉害,学到老家伙的手艺,味道一模一样,完全没差。所以生意也一直很好啊。他现在不就是等于变成自己的老板了咯。”

在钮扣和云吞面老板对话的时候,拜访薄饼摊的客人没有停止过。钮扣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心里有一阵感动。钮扣再拿着照片问云吞面老板:“那你应该也对拍这张照片的人说过他的故事吧?”

老板看了一下照片,说:“我跟很多人讲过的啊…… 有人问我就讲咯。”话还没说完,一群年轻人来云吞面摊打包,老板就忙去了。钮扣不好意思追问。拍了拍薄饼摊外劳的肩膀,说:“bagi saya dua popiah ya. (给我两件薄饼)” 对方亲切的笑,开心的点头。

那晚,钮扣将那照片送了给缅甸仔;他很快乐的收下了照片,马上贴在摊位一角的另一张照片旁。那张照片里,一个女人抱着一个三或四岁左右的女孩,笑得很灿烂,笑容很像他。

钮扣尝试向他解释照片里的那一句注解,但用中文写的图说,也太难翻译成对方能够明白的句子——“辛、不一定苦。信、一定有福。”

拿着手里那两件用塑料袋装着的薄饼,钮扣越过大街后,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薄饼摊后埋头工作的身影。那个身影也许没有得选择,但是他没有迟疑,他相信现在的辛苦,会换来幸福的。无论是自己的幸福,还是自己心爱的人的幸福。他一点都没有怀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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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格中的背影(4)

今早闹钟没响,生理时钟把钮扣叫醒的时候,已经比该起床的时间迟了大半个小时。匆忙洗刷后,连开水都来不及喝就出门。电梯等了半天都没有动静,看来是坏了。钮扣通过楼梯连跑带跳的从15楼往停车场走去。还剩两段梯级就到底层,高跟鞋根“啪”的一声断裂,钮扣失衡的差一点就摔下楼梯,幸好即时抓稳了扶手,虚惊一场。

钮扣脱掉高跟鞋,心想车子里还有一对以防万一的平底鞋,不必回家换了;就继续往底层停车场的车子走去。

但人一倒霉起来真不是盖的,车钥匙转了不下10遍,车引擎就是启动不了。钮扣看了一看手表,完了,真的要迟到了。于是换了车里的平底鞋就往公寓前的的士站跑去,车子下班回来才再处理吧。

不幸中的大幸,的士站竟然有一辆等待乘客的空车。钮扣毫不犹豫的开了车门,上车后直接说了目的地,就开始低头按手机发讯息给在公司的同事——“今天要迟到,请麻烦招呼一下约好的专访对象。” 一直到同事回复说已经在接待,钮扣才稍微送了一口气。从起床后到现在都急促的呼吸声才慢慢的舒缓一下。

司机仿佛感受到钮扣的紧绷心情,竟然回头递了一瓶矿泉水,说:“别紧张,喝口水舒缓一下。”

放下手机一抬头,眼前的景象却又让钮扣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心想,真有那么巧?

钮扣翻开公事包,快速的找出了那张背影照。不一会儿就翻到了;钮扣印象很深刻,那是背影的照片里,唯一一张在的士里拍的照片。拍摄时间看来是黄昏,照片是从后车厢望向挡风镜拍摄的,看到车前头一条没有尽头的车龙;车子明显的无法前进。右侧看到司机的背影—,头望左侧,虽然看不清楚轮廓,但是看出来是个上了年纪、留着须的男人。而令钮扣认定照片是在同一辆的士里拍的,是那在前座计程表上的小模型——一个pokemon玩具。无论大小和姿态都一样。而且的士里其他摆设都很朴素,这可爱玩具更显得格格不入。

“请问,这张照片,是在你的的士里拍的吧?”钮扣接过矿泉水后,将照片递给司机问道。司机看了一看,摸了一下自己的须根,笑了一下,就把照片交还给钮扣。

“我想否认也不行吧?呵呵呵… 有多少个老人家会在车子里放玩具摆设啊?拍照的人是你的朋友吗?他好吗?”

“嗯…. 我也在找他。我不认识他。”钮扣把自己要找这位摄影师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所以,你还记得拍照的这个人啊?”

“记得,当然记得。他上车的时候,跟你刚才一样,紧张得要命。我也一样递矿泉水给他,他还没喝,就把水倒了满身。”司机边回忆边笑。不懂为何,钮扣仿佛从这司机身上感受到一种和一般的士司机不一样的气质;一种平和的亲切感。

“他照片里对焦的,是你计程表上的Pokemon?有特别的原因吧?”

司机听后,沉默了一下。但依旧感受到司机脸上的笑容。“……当时我们塞着车龙里,他着急得要命。一直问我有没有其他到达目的地的途径。于是我告诉了他这个Pokemon的故事。”

“什么故事?”钮扣好奇的问。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名律师,专替人打离婚官司。他很厉害、很出色,是城里最出名的离婚律师。他有一个5岁的女儿,很可爱很可爱的女儿。每天傍晚都在客厅等爸爸下班回家。爸爸也每天都准时回家,希望能多花时间陪女儿。因为女儿从小身体就不好,律师爸爸很难努力赚钱希望医好女儿的绝症,但也答应自己,一定不能够为了工作忽略女儿。每天下班回家,塞着车龙里,这律师就会很暴躁,如果那天工作不顺利,回到家太晚,女儿睡了,他心情不好,常常一不小心就跟女儿的妈妈吵架。每一次吵架都把声音压得低低的,怕把女儿吵醒。”

说着说着,司机停顿了一会儿。过了一个红绿灯,司机继续说。

“有一天傍晚,城里下雨大塞车。律师塞了三个小时的车,心里很烦燥。结果硬闯红灯出了车祸,把脚给夹坏了。律师躺在病床的时候,女儿把最爱的玩偶送给他,说:“爸爸,它就是我。让它在车里陪你,就是我在陪你。那么你就不会心急,也不会对妈妈生气。你们生气,我会很难过的。”

钮扣看着计程表上的玩偶,忍不住追问:“后来怎么了?”

司机笑着说:“后来爸爸不再当律师了,每天在这疯狂城市的公路上训练耐性。他的女儿,则成为了守护爸爸的天使,每天陪着爸爸开车。爸爸答应自己,有一天再和女儿相会的时候,脾气要修得好好的…… 不让天使难过。”

钮扣原来就红了的眼眶,忍不住掉下了泪。

“其实那个摄影师,还为你的照片写了一句很贴切的图说。他说《脚步慢了,时间多了,生命轻了,心就宽了。》”

司机听后,点了点头。“是啊,心宽了,拥有的就更多了,害怕失去的就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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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格中的背影(5)

看来,要通过照片里的人物找到这个摄影师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根据前几个经验,不难发现这个自称为“背影”的摄影人,并不一定是有规划的物色人物作为作品主角。他仿佛是随性的寻找猎物,随性得仿佛不小心擦肩而过的路人都有可能成为照片主角。但是,他却腾出相当多时间去了解人物的故事,从每张照片的几个字图说里也发现,背影不但记录了照片人物的故事,还深入的思考、消化。

那些图说,看来也是背影自己的感悟。

钮扣翻着背影的照片时,看到了一个像是在一间旧式相馆拍的照片。照片里看得到墙上斑驳的油漆、巨大的玻璃壁橱,里面放置许多旧式的相框。相当多看来泛黄的结婚照、沙龙照、全家福。从照片人物里的装扮推断,该是90年代左右的照片。照片里看到一个女孩的背影,站在壁橱前的木柜台前,仰望着壁橱里的照片。

钮扣将照片拿给他们杂志社里的摄影师看,推断一下拍摄地点。对方一看,就一口咬定是在一个旧商场里的老相馆。城里已经没有传统相馆了,这是唯一的一间。

钮扣拿了地址就去那个叫做秀元相馆的所在地——金顶商场。对于这个商场钮扣其实很熟悉,当年哥哥老爱泡这里,因为这里有很多电玩店。哥哥有时候会在放学后,瞒着妈妈说学校有课外活动,来金顶商场。一呆就是一两个小时。她不爱电玩,但有时候会跟着哥哥来闹,在暗暗的电玩中心看哥哥为机器里的人物和飞机、飞船拼命。

金顶商场的全盛时期,就是他们的中学年代。钮扣上大学后网络开始普遍,电玩中心要不都转换成网咖、要不都没落了。这商场由于设备老旧,缺乏网咖所需要的网线基建,电玩中心许多都关门大吉,不然就搬迁他处。这几乎是个没人去的商场;偶尔有家居展览或配合节庆的廉价大卖场,大多数单位都无人经营。

虽然从来没有去过金顶商场的秀元相馆,但是经同事这样一提,钮扣想起,好像在底层的角落的确有一间老相馆。看店的是一个女老板。

一到门口,钮扣认得出来,在相馆柜台后忙着招待店里唯一的女生,就是照片里的人物。钮扣仔细的观察了相馆里那些老旧橱窗里的器材,看来都是老式的底片相机器材。

待客人走了,钮扣拿着照片道明来意。女孩看了照片,露出有点不好意思的微笑。“我今天穿的衣服,和照片里的衣服,竟然是同一件啊!呵呵。”

钮扣对比了一下,也笑了。“是一件很好看的衣服,你一定很爱它吧?”

女孩听后,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是啊,是我妈妈的衣服。她留给我的。”

说着,女孩望了一望壁橱里的结婚照。“那就是我妈和我爸的结婚照。”钮扣抬头看了一下,照片里那个清秀的新娘,笑容和女孩一模一样。钮扣认得出来,那就是当年的女店主。女孩望着照片,笑容逐渐从脸上消失,若有所思的说,“我只怕,快守不住了。”

钮扣好奇的追问:“守不住这相馆?”

女孩回过神来,觉得钮扣仿佛知道些什么:“嗯,是的。但是…… 幸好还有一些像他一样的摄影师,不然,我不懂如何撑下去。”

听女孩这么说,钮扣不禁兴奋了一下。看来她和背影该是有生意往来的,那么就应该有对方的联络方式。

“嗯,没有。他只来过一次。当时候他说,是路过我们小镇,停留几天。他的底片要用完了,之前戴着身边的后备底片弄丢了,几经询问才找到我的店。我们是镇里唯一卖底片相机器材的相馆。我想,这照片应该是他进门的时候拍的。”

噢,看来背影根本不是本地人。那要找到他就更麻烦饿了。虽然有点失望,钮扣看了一看照片里的图说,继续追问女孩:“你刚刚说,快撑不下去了。你打算放弃了吗?”

女孩也看到照片的图说,她沉默了一下,眼眶里有泪。

“我其实很不明白,妈妈为何会嫁给他…..  这相馆是我爸开的,妈妈嫁给爸爸后,就一起经营。我爸爸在我10岁的时候去世了。没有半年后,妈妈就改嫁,嫁给我当时的校长!他是一位很可怕的校长,我们同学都很怕他。无论是当校长、还是当爸爸,他对我一直都很严肃。我们的感情不太融洽。但是,妈妈和他的感情过去十几年都很好。我不懂妈妈看上他什么,但只要妈妈开心,我都无所谓。

三年前,妈妈患癌,为了医病,家里能变卖的都被卖掉了,除了这一间相馆。被折磨了一年半。妈妈还是去世了。失去妈妈,我很难过。妈妈一辈子的心思都放在这个相馆里;这里有她和爸爸最美好的回忆,所以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守着她的相馆。他呢?他仿佛什么感受都没有。妈妈去世后,他每天如常生活,喝茶、吃早点、找朋友聊天、去公园打气功。仿佛什么都没有变。

最近,他以相馆大股东的身份,一直要我把相馆给关掉。还说很难听的话,说我守着的,是妈妈留下的烂摊子… 虽然生意现在真的很难做,但这是妈妈唯一留下来的东西啊。我们为了这事情吵了很多次。他最近私下收了别人的订金,把他在相馆的股份顶让给别人;那是相馆过半股权。我… 还不懂新股东是谁啊,不懂会怎样……”

女孩脸上的无助,看了令人心酸。而照片里的那一句话,只有几个字,却仿佛是对女孩说的话:

“心里能温存的,比手里能握住的,更实在。”

女孩眼神停留在那几个字上,嘴里默默的说:“也许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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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格中的背影(6)

今天,钮扣决定到巴刹去。今天是中秋节,一大早无论是卖鸡的卖鱼的卖菜的都忙得不亦乐乎。他们镇里对于传统节日都很重视,每个节庆都会在家团圆。虽然近年来镇上的餐厅多了,不少家庭也会选择出外用餐,但是还有许多较传统的家庭选择在家里用餐的。所以巴刹在节庆时还是一定特别热闹。

钮扣去巴刹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手中的那一张照片。就是那张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低着头望着手里的五毛钱硬币的照片。就有如背影拍的每一张照片一样,看到的只是妇人的背影,但是也不难从照片里的景物推断出拍照的场景是在他们镇上的巴刹。尤其是照片里那个大阶梯,几乎是巴刹的注册商标;也是钮扣一辈子难忘的场景。

钮扣曾经在巴刹里走失。当时候还上幼儿园;那一年中秋,妈妈带着她和哥哥去巴杀买菜吃早餐。钮扣也忘了自己为什么而着迷,一转身在人潮里就不见了妈妈和哥哥。她在巴刹里来回走遍所有妈妈可能出现的地方,着急的不懂怎么办,坐在那大阶梯上发愁。不,她没有哭。她从来就不是一个爱哭的小孩。爱哭,是最近几年才开始的。

她记得在巴刹拥挤人潮里,隐约看到一个矮小的身影,快速的在人群里窜动;避过重重阻碍与难关,出现在纽扣面前。一看到她,一把就将钮扣拉起,紧牵着她的手在人群里快速的前进。钮扣记得当时哥哥手里的温度、两个手心间冒着的汗、和一种由哥哥带领自己前进就什么都不必想的安心。他们穿过人潮,走出巴杀大门,看见妈妈蹲坐在大门前的石凳旁,满脸是泪的着急着。哥哥看到妈妈高喊“找到了,找到妹妹了。”

钮扣还来不及叫妈妈,就被尝了一记耳光。“为什么乱乱走?”那是妈妈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从此,若非不得已,钮扣都不来巴刹。

今天巴刹挂了很多小灯笼。一如意料的很热闹。钮扣来到了大阶梯,阶梯旁就是一整排卖青菜的小摊。

钮扣用照片比对了一下,找到了相中妇人站的位置。从妇人的神态、肢体与装扮,钮扣一直认为妇人该是巴刹里的商贩。只是妇人拍照的摊位,没有营业。观察了一下,这摊位好像有一段时间没营业了。

“小姐,五毛嫂没开啦。我卖的菜也很新鲜,一样的啦。你过来这里买啦。”隔壁摊的菜贩看到钮扣在摊位呆站,以为她来买菜的。钮扣原来不以为意,但是听见她将着摊位称为“五毛嫂”,照片里的妇人手里拿着五毛钱硬币,那这摊位肯定和照中人有关。

“这是菜摊,就是五毛嫂的?”钮扣问。

“是啊。她好几天没有开店了。说儿子带她去旅行喔。”隔壁菜贩说完,脸上有几分不屑,然后露出烟嘴偷笑,望了对面摊的男人一眼。

“那,她有没有说什么事后回来?”钮扣又问。

忙着找钱给顾客的男人抬起头,也露出了诡异的笑容:“人家的儿子是大医生,旅行当然要去远远,出国就要出久久,五毛嫂说去韩国,半个月哦!”

隔壁菜贩这时忙着接话:“我讲啊,五毛嫂是躲在家里算她满屋子的五毛钱!看有没有老鼠偷吃了!”两个人说完大笑起来。钮扣感觉得到,他们对于五毛嫂不怎么喜欢。

“小姐,你不是来买菜,是特别来找五毛嫂的啊?”另一个隔壁的菜贩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主动问起钮扣。钮扣转身,看见一个年轻男生,边包菜边擦去额头的汗。这男生看来比较友善。

钮扣于是拿出照片,问男生。“这就是五毛嫂吗?”

男生看了一看照片,很肯定的说:“是啊。这就是五毛嫂。”

“她为何叫五毛嫂?”钮扣好奇的问。

男生笑了一下,没有迟疑。“她很奇怪的,无论怎么样,只要她拿到五毛钱硬币,就一定收着,死都不肯找给顾客。”

“怎么说?”钮扣不太明白。

“neh… 有一次顾客结账RM4.50,给她一个RM5.00纸币,五毛嫂的抽屉里虽然有零钱,但是全都是5毛钱硬币,就说自己没有零钱。她要隔壁的菜贩换零钱給她,大家都知道她的怪癖,不肯找零钱给他,要她用自己的五毛钱。她,竟然宁愿不做那个顾客的生意,也不肯用自己的五毛钱。”

“为什么?”

男生耸耸肩。“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人家问她,她说她喜欢五毛钱,要收集噢。但,五毛嫂也真的很古怪的。她讲她的儿子是在城北那一带高级住宅区开诊所的,是个大医生。一天到晚讲他多厉害多孝顺,每天从城北买夜宵给她,但是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哪个儿子出现的。我爸爸还没死的时候说,五毛嫂以前,在儿子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每天都带她的儿子来巴刹,坐在菜摊旁边做功课,不听话就一巴掌下去。凶到死。考试成绩不错的话,她就拿着儿子的成绩单整个巴刹跑,去炫耀。所以很多人都讲,他的儿子根本没有当医生。她自己妄想出来炫耀的….”

钮扣看了一看照片的图说:“越不快乐,越努力。因为沮丧,所以奋力。”

不,刚刚听到这个说法,和这图说的意境不契合。背影一定了解了五毛嫂的另一面。

钮扣在巴杀的同一时间,在一个人影也没有的金顶商场,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漫无目的的在商场里闲逛。她走着走着,到那一家叫秀元相馆的老店前的长凳坐了下来,眼睛望着空气发愣。相馆里的女孩看到她,终于忍不住。已经是第五天了,这女人每天都一大早就坐在长凳商发呆。于是女孩倒了一杯水,决定跟妇人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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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格中的背影(7)

钮扣在背影的照片堆中翻到了另一张照片。不懂为何,每次看到五毛嫂那一张照片,就会想起这一张。去巴剎没有找到五毛嫂,钮扣的脑海里就一直想到这一张照片。

也许,因为这照片里的人物跟五毛嫂感觉年纪相近;也许两人的姿态相似,都是落寞的低着头,看着手里的东西。这照片里的是一个男人的背影,而他手里拿着的,是一份写得满满都是字的文件。看来像是一份医药报告。男人就站在一家装潢亮丽的诊所入口旁。仿佛是迟疑着要不要进去。

钮扣依据照片里的诊所名字在网上搜索,发现那是位于城北高级住宅区的诊所。诊所由两个医生搭档开设,经营了两年左右。虽然看来是一个小诊所,但是从网上找到的相关资料中发现,这诊所在该社区的老人群中很著名。尤其是对于诊所里那位姓钟的男医生有许多称赞。不外就是——一个细心、有耐心、对老人家很尊敬、有礼貌的年轻医生。钮扣也看到好一些杂志的专访文章,对这位钟医生的形容都有褒无贬。

钮扣想,这老人家应该就是这诊所的病人。于是决定区查问。

那天下午,钮扣来到诊所。护士很礼貌的招待,钮扣拿出照片,护士一看,有点为难。

“不好意思,小姐,如果你不是来问诊,我帮不了你。”

钮扣已经有准备面对这样的情况。毕竟这诊所的客户对象是高收入家庭的老人家。当然,自己记者的身份更不能透露。

“其实,我 …… 只是想知道,这老人家是不是你们病人? 帮帮我好吗? ”

“不好意思,为了保护病人的隐私,我不能说……”

“护士小姐,你刚说为了保护‘病人’的隐私;这也就是说他的确是你们的‘病人’?”钮扣发挥作为记者的明锐观察与说话技巧。护士的表情错愕,显然有点招架不住。

一个身穿医生长袍的男人从柜台后方的门走过,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走到柜台前,看了一看钮扣手中的照片。

“你好,我是钟医生。”他伸出右手和钮扣礼貌的握了一握。钟医生长得高大,帅气。也不懂是白袍的魅力,还是钟医生原来就有的气质,钮扣突然明白钟医生备受病人爱戴的原因。“你为何找照片里的这个先生?”

钮扣还沉溺在钟医生的魅力中,一时回不过神:“我…… 他 …… 我们是 ……”

钮扣的话还没说完,钟医生就接话了:“父女?你是梁伯的女儿?”

钮扣来不及否认,钟医生把钮扣的手握得更紧:“梁小姐,你终于来了。进我的办公室坐。”

就这样,钮扣跟着钟医生进了他的办公室。一坐下来,钟医生就把钮扣当成梁伯的女儿说了一大堆。

“你该是跟踪梁伯到我们诊所,才会拍到这样的照片吧?唉,他就是固执,一直不肯告诉你他的病情。他还是没有告诉你吧?”

钮扣摇摇头。

“唉,我作为医生,不该没有得到他的许可下告诉你。他每个星期从老街搭整个钟的巴士来找我,就是怕附近的医生会告诉你他的病情。他说,你妈妈患癌的那段日子,你已经很辛苦,不要再让你承受那么多。所以知道自己也患癌,选择不就医,也不要让你知道。”

钮扣于是好奇的问:“选择不就医?为何每个星期还来找你?”

钟医生看了一看钮扣,淡淡的说:“他找我聊天。每次来,只是找我聊天。他说和你的感情一直没有太好。你们没什么话说。所以,他唯有找我聊天。”

钮扣听后,心里一沉。她想起照片里的那一段图说——“寂寞只是一种状态,积极则是一种生活。”

“钟医生,他是没能救的吗?”钮扣开始为这个叫梁伯的人物感到心酸。钟医生听后说:“虽然已经末期,但是作为医生,我还是劝他接受电疗的。只是,他看过你在你妈妈电疗期间所经历的痛苦。再说,他没有医药保险,为你妈医病已经让你负债累累,他不忍心死了还连累你。所以,坚持用自然医疗法。不接受电疗。”

“那,病情有进展吗?”钮扣又问。

“其实,他一个月就去医院检查一次,除了来找我聊天,也让我帮他看检验报告。目前,病情没有恶化。但是,也没有好转。梁小姐,你爸其实并没有放弃,他说没有钱有没有的医法,即使末期,也很积极。只是,他不忍心再让你辛苦。我知道,你不是亲生的女儿,但不要怀疑他对你的爱。你就多陪她聊聊天。也许,你不需要让他知道你来过,但是,对他不要那么冷,就让他的积极,有一个支持的力量吧。”

钮扣走出诊所,心想,一定要找到这个梁伯的女儿。诊所门这时候被推开,钟医生走出来:“噢,还有一件事忘了说。我答应你,不会改变你的相馆。你爸将股份卖给我,只是希望留多一点现金给你。他要你卖相馆,也不外如此。那地方,生意真的很难做下去吧?这是我的名片,有什么,联络我。”

钮扣忽然知道,要去哪里找梁伯的女儿了。她又看了一看照片里的图说:“寂寞只是一种状态,积极则是一种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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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格中的背影(8)

那天早上,钮扣回到金顶商场去。她一心想将钟医生对她说的话,告诉那个为过世的妈妈守着旧式相馆的女孩。这种不可思议的巧合,其实不止一次发生在钮扣身上。她小学的时候也曾经发生过这种奇妙的事情。所以当中医生把她误当成梁伯的女儿,说着梁伯不善言辞却用行动表达对女儿的心疼时,钮扣心里就开始怀疑,梁伯的女儿怎么会跟钮扣之前在秀元相馆遇见的女孩和父亲的互动方式有那么多共同点?

钟医生口中的梁伯是女儿的继父;相馆女孩的父亲也是她的继父。梁伯对钟医生说女儿一直和他都不多互动;相馆女孩说继父很严肃,对她不苟言笑,关系不算好。梁伯说老婆患癌治疗多时后过世,相馆女孩妈妈也如此。梁伯说女儿为老婆医病而背了一大堆债务;相馆女孩说家里能卖钱的都卖了,只剩下对妈妈来说意义深远的老相馆。

只是,梁伯对女儿隐瞒自己患癌的病情,怕女儿承受更大的压力,用如常生活掩饰病情。相馆女孩则对于继父在妈妈离世后没有半点悲哀而生气;对继父的偏见更因为他把相馆的股份卖给陌生人而加深。

心里起毛的同时,还想要进一步追查他们的关系。直到钟医生说他收购了梁伯相馆的股份,还对他误以为是梁伯女儿的钮扣承诺,绝对不会左右相馆的营运决策,梁伯只是希望能有更多现金防身,让女儿在他过世后不会造成更大的财务压力。当时的钮扣几乎再也没有疑虑,她肯定相馆女孩就是梁伯的继女。而且,钮扣不能向钟医生揭穿自己记者的身份,说不定还会被告;看来只有钮扣能将梁伯患病的真相告诉相馆女儿,才有能将他们间的误会解开的机会。

于是,钮扣决定第二天就到金顶商场的秀元相馆去找那女孩。

一到秀元相馆,巧合的事情又发生了。

当时候相馆女孩在用电脑进行修图,背向大门口。钮扣一走进去,就看到了电脑银幕上的画面。那看来是一张在国外拍的照片,秋天的景色——满树金黄色的枫叶、一个头发散乱的女人坐在大树下;笑容满脸,眼神则有点忧伤。

钮扣一看,就觉得照片里的女人很眼熟,但一时之间说不出来是谁。不,不是钮扣认识的人,只是,就有几分熟悉感。

相馆女孩应该是从银幕上的反光影子察觉到有人走进相馆,脸上挂了迎接客人的笑容,回头一看。

“唉,是你?你找到那位叫背影的摄影师了吗?”相馆女孩一眼就认出了钮扣。钮扣的眼神还停留在电脑银幕上的照片人物上,回过神对相馆女孩客气的微笑,就忍不住问,电脑银幕里的人是谁。

“这?算是一名顾客吧?”相馆女孩回头看了一看银幕;“你看得出来是那里拍的吗?”她把钮扣拉到电脑银幕前,快速的按电脑键盘,银幕上的照片也快速转换。

“应该是在… 韩国吧?”

“真好!你,没有看出破绽噢?”女孩试探式的问钮扣。

“什么破绽?”钮扣又看得更仔细,但没有发现问题。

“这是我帮她做的合成照。你看,背后的风景其实都是合成的。”电脑银幕上这时候出现了只有人物没有背景的照片,相馆女孩又快速的按着电脑键盘,银幕上的照片也快速转换。这一次出现的,都是女人在相馆里摄影棚拍的照片。

“她让我想起妈妈了……”相馆女孩看着银幕转换,边说:“她为了要说服别人儿子带她去韩国旅行,上个星期每天都在我们商场呆坐。这里人潮最少,不会遇见朋友,就不会有人揭穿她其实没出国的谎。”

“所以,她要你做这些去韩国旅游的合成照片?”

“其实,是我建议的。我看她每天坐在相馆对面的长凳发愁,就主动问她烦恼什么。她说,不懂过了这个星期,怎样向朋友交代。连照片都没有,如何证明她曾出国。丈夫死得早,她一个人把儿子养大,供他上大学。儿子大学毕业后,就搬家,不要跟她一起住。现在除了过年会见个面,平时对她都不大理睬。她打电话给儿子,对方总是忙,没空。我看她边说,眼泪边在眼眶里打滚,就想起了妈妈。我都还来不及孝顺她,妈妈就走了。眼前这个是活生生的妈妈,孩子却不理不睬。所以……我建议帮她坐合成照片。”

钮扣又看了一下银幕上那头发散乱的女人,突然发现为何她觉得这女人眼熟了。

“她的名字,是不是五毛嫂?”

“什么?鸡毛扫?”

“不,五毛嫂;五毛钱的五毛,五毛嫂。”

“不是啊。不过,她坐在长凳上发愁的时候,手里每次都握着一个五毛钱的硬币。她说,儿子小时候常偷了她抽屉里的五毛钱硬币,到我们这商场来打机。以前这里很多电玩中心的嘛。她说自己一个人为了儿子日以继夜的工作,忽略儿子。儿子因为这样不爱回家。她却没有留意到抽屉里的五毛硬币常变少。一直到到有一晚,儿子放学后整晚没回家,她到处去找儿子,以为儿子走失了。去报警才知道,儿子被扫荡非法电玩中心的警察带回警察局。她很自责……. 从此每一个五毛钱都算清楚,收藏好。对儿子也特别关心,每天都监督他的功课。她很骄傲的说儿子因为这样成绩很好,考上医科,现在自己开诊所呢,很出名噢。我不敢说出口,但心里想 …… 是大医生又怎么样?基本的孝道都做不好。一点都不欣赏这样的人。我病死都不会要这样的医生医我。”

听完,钮扣心里起毛:“她儿子,不会是在城北开诊所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钟大妈说,他专服务高收入群的老人家。”

“钟大妈?”

“是,她说她丈夫姓钟,所以我叫她钟大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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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格中的背影(9)

 

钮扣收拾好座位上的东西,就往办公室门外走。门口,同事小巧刚做完访问回来。

“钮扣,下班啦?要再过一个星期才见到你咯?”

钮扣点头笑笑:“下个星期温力铭的访问就麻烦你咯。”

小巧突然压低声调,靠到钮扣耳边:“喂,其实到底发生什么是啊?”

钮扣思索了一下:“嗯 …… 没发生什么事啊。我只是想放假一下。”

小巧不信:“哪,你怎么突然就不跟背影的新闻了?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可怕的事?”

“可怕的事?”

“对啊,有人说那个摄影师其实是个杀人犯!”

“哈哈哈 …… 你想太多了啦。那人真的很难找啦,找不到他,不想找了。反正老总都没什么兴趣。”

“我说啊,只要老总知道那个背影是个杀人犯,一定全力支持你的。要不要我跟他讲?”

“不必啦,我对那个新闻失去兴趣了。我去金马仑买仙人掌给你,OK?”

小巧看钮扣不想多谈,无可奈何:“买吃的比较实际啦,我要玉蜀黍!”

走出办公室,钮扣整理了一下车尾箱的行李,确定自己没有漏带画画的工具,就直接将车子往金马仑开去。

那是一条很熟悉的路,爸爸以前在金马仑住过一段日子,在哪儿有一间小房子。后来搬走了,一直不舍得将小房子卖掉,学校假期就会带这全家人到金马仑去。爸爸爱往深山跑,找一个宁静的地方写生。钮扣每个学校假期最期待的就是和爸爸的金马仑写生之旅。

哥哥比钮扣大一年,两人有很多共同兴趣,但是写生不是其一,妈妈则说什么都不愿意走进深山。所以钮扣和爸爸去写生的时候,哥哥就和妈妈呆在屋子里聊天。这也很自然,他们家里,哥哥和妈妈的关系较好,钮扣则和爸爸较融洽。

爸爸离世之后,钮扣就不再去金马仑。一直到现在,钮扣突然想去看一看,那家老房子的情况不懂如何了。

其实,也不突然,就像小巧说的一样,真的跟背影的照片有关。两个月了。自从发现了钟医生和五毛嫂是母子关系,梁伯和相馆女孩是父女关系,钮扣就停止跟进背影的工作。她突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一个尴尬的位置。不干预仿佛对不起自己,揭发他们四人的身份,却又仿佛在为一个本来不关自己的事情的事情左右结局。

就像哥哥的事情。他们两兄妹的关系好到彼此之间是没有秘密。就连感情的事,都从不隐瞒。钮扣每一次有喜欢的对象,都是哥哥帮他想办法约出来的。每一次失恋,都是哥哥陪她疗伤。哥哥虽然只有过一个女朋友,但是他们之间的每一个进展,钮扣都知道。

那是三年多前,钮扣还是大学生的时候,哥哥假期打工当国外旅游团的地陪,期间认识了一名长得秀气漂亮女孩,是个从小在英国长大的华人。女孩回去英国后,两个人一直保持联系。哥哥后来还特别飞去英国探望女孩。钮扣一直对这一段感情都抱持着支持的态度,直到哥哥那一趟英国行程回来,把女孩的复杂情况告诉钮扣。

女孩在英国其实已经结婚了。但是,女孩的丈夫,在女孩和哥哥相遇的前半年遇上了车祸,躺在医院里,一直昏迷。也不懂会不会醒来。

哥哥打算用去英国升学的接口,到英国常住  ,其实是为了经营和女孩的感情。但爸爸若知道女孩已婚的事实,一定不会赞成,更不用说资助。于是哥哥要钮扣帮忙圆谎。

钮扣认为哥哥是间接在介入人家的婚姻,并觉得哥哥应该放弃这一段感情。但哥哥则觉得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即使当个备胎,也无所谓。钮扣对于哥哥的决定即心疼又方案,说服不了哥哥,于是将真相告诉爸爸,希望通过爸妈的压力能够令哥哥改变主意。没想到的是,爸爸不赞成,妈妈却不反对。家里四个人对这一件事情仿佛分成了两个派系,关系变得很不和谐。妈妈对于家人的关系闹僵都怪罪与钮扣身上,并偷偷支持哥哥往英国飞去。

那晚哥哥在妈妈的帮助下偷偷买了机票登机离开,钮扣发现后带着爸爸赶到机场阻止。两人到了机场时,飞机已经飞走。爸爸看着标示着哥哥的班级已起飞的电视频幕,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爸爸就这样,送到医院时,宣告脑中风过世。

钮扣和哥哥的关系从此彻底决裂。妈妈对钮扣总冷言相对。钮扣一夜之间,仿佛失去了所有家人。

钮扣毕业后就搬离家,好不容易找到一分糊口的工作。有时候回想,如果当初不反对哥哥的决定、不插手、不对他的事情那么执着的坚持着自己的意见,家里是不是就不会搞成这样?即使自己是出自好意,心里难免还是自责。

可怕的是,就在知道了钟医生和相关女孩两家人的关系的期间,那个叫背影的摄影师竟然在他的网页上载了一张新的背影照。照片里的人物背影,像极了哥哥;双手插在皮革外套的口袋里,低着头,仿佛在深思。照片里的景物,就像在英国。

照片下写着一段文字——“当坚持造成的伤害比放下大,也许放下才是该有的坚持。”

钮扣看到照片后,觉得一切太巧合,甚至有点邪门。所有情绪涌上心头,很难受。她不想再纠缠在那种痛苦的思绪里,于是马上停止了有关背影的所有调查工作。

钮扣边开车,边想着这些,眼泪就边流。不,她不是一个爱哭的女孩。爱哭,是这两年的事。

车子开到爸爸的小屋,她拿着行李,把大门一推开,发现客厅里竟然坐这一个人。对方听见大门被打开,站了起来。钮扣不懂如何反应,目瞪口呆的望着对方,钮扣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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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格中的背影(10)

两个人在客厅里四目相望,明显的,彼此都不知道彼此会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相遇。钮扣情绪很复杂。这些年,她将自己的生活全都专注的投入在工作里,为的就是不要让自己纠缠在家人的复杂关系里。但心理有时候也会想,如果鼓起勇气让步,和哥哥的关系是否能修复。

让步就是——真诚的献上祝福,祝福哥哥在别人的老公成了植物人而趁虚而入抢得美人归吗?这是祝福吗?钮扣总觉得自己做不到。也许,保持沉默、保持距离,是唯一的方式。于是,钮扣很努力的保持距离。 用工作,用自己的生活,和支持哥哥的妈妈、和在英国的哥哥保持距离。

两人对望了一阵子,许多思绪在钮扣的脑子里闪过,她想过转身就离开、但心里又很好奇她出现在金马仑得原因,想过上前去微笑问好,想得到一个让自己舒坦的消息;还没决定要怎么做,哥哥先开口了:“你怎么来了?”

“你又怎么会在这里?”钮扣话才说完,一个女孩从房间里走出来。钮扣认得她,那就是哥哥的女朋友。钮扣和她其实就只见过两次面,但是对于对方的样子却一定都不陌生。

钮扣感觉到胸口一阵闷。觉得自己天真得要命。刚刚看到哥哥,还想也许哥哥放弃了英国的感情,回来和解。但看到对方的出现,一种不爽的情绪就涌上了心头。钮扣发现,她就是不想看到这个女孩。哥哥现在还把她带到爸爸的小屋;钮扣转身就打开大门往外走。

“钮扣…… 她不是Jess”哥哥知道钮扣为何往门外冲,急忙拉高声调说:“他们是我在英国认识的朋友 ……”

钮扣听到,但是她什么都不想听。急忙上车,哥哥和女孩追出小屋门口,一个身穿黑色T-Shirt的男生也从屋里走出来,钮扣没看清楚那是谁,将车子引擎启动了后就快速离开该处。

那晚,钮扣在旅馆租了一间房间,但整夜都无法入眠。脑子里一直重复上演在小屋里发生的事情,和哥哥的那一句:她不是Jess。怎么会呢?那明明就是Jess。明明就是当年哥哥爱上的女孩嘛。钮扣一再把枕头盖在自己的头上,提醒自己: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

第二天天一亮,钮扣打算吃了旅馆的早餐,就离开金马仑。原本想要来这里放松心情的,现在觉得这个地方就连空气都让她无法承受。

走进餐厅,在自助柜台点了餐点,还乱选了一桌准备坐下,钮扣竟然在对面桌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定眼一看,钮扣马上低下头,不敢让对方看到自己。如此令人不可置信的巧合怎么都在这个时候发生——对面坐着的两个人,是那个在城北开诊所的钟医生,而在他身边的,是在金顶商场经营相馆的相馆女孩。

会在金马仑遇见他们已经是够叫人匪夷所思的,更令钮扣差异的是,两个人竟然是一伙的。钮扣偷偷看两人,从两人的眼神交流和互动,看得出来,像是一对感情刚刚萌芽的小情侣。难道,他们相认了?

钮扣没有把餐碟上的早餐吃完,只想着马上离开。餐厅门口门口有三个女孩排队等待进入餐厅,钮扣低着头离开时无意听见他们的对话:

“你看!我都说她也喜欢那个医生咯!”女孩A压低声量对身旁的朋友说。

“好快哦!这就叫一见钟情啊!才三天的相处就成了!”女孩B兴奋的说,钮扣停下脚步偷望了他们一下,发现他们都将目光投向钟医生和相馆女孩那一桌。

“那我没机会了咯…. 不过,他们两个也真的蛮登对的。”女孩C说完,三个人笑成一团。

“好啦,我可以向梁伯交代啦!”女孩A得意的说。

“以后我买菜,五毛嫂一定要给我折扣了!”女孩B兴奋的说。三个女孩说完笑成一团。

女孩C突然将食指放在唇前:”shhhh…. 不要那么大声,不能让他们知道是我们安排的。”

三人把笑声憋起,但脸上的笑意却散不去。

钮扣看在眼里,听在耳里,脑里冒起了更多问号。这是怎么回事啊?但钮扣不想理了,她赶紧上楼,收拾了行李就下楼check out。

在柜台结账时,钟医生竟然也走向柜台。钮扣马上低下头,用外套用头发试图遮着自己的脸,完成结账搬着行李走向大门的时候,突然身后传来了钟医生的声音:“梁小姐?”

钮扣假装听不到,继续往前走;钟医生却快步追上前,挡在他面前。

“梁小姐?真的是你!”钟医生的语气不怎么友善。钮扣被挡着去路,尴尬的抬头望了钟医生一眼。“真的是你!天啊,你到底是什么态度啊?”

钮扣来不及反应,钟医生继续说:“你为何还假装不知道你父亲的状况?你为何还是对梁伯那么冷?我以为你主动来找我,是因为关心梁伯,我不是跟你说了梁伯的处境吗?我不是说他故作坚强如常生活,就是不想让你知道他病了吗?他都是为了你啊!还有,我不是说了我不会碰你的相馆吗?你为何还为相馆的事情耿耿于怀对梁伯诸多不满?梁伯时日不多了,你为何还要让梁伯那么寂寞?难道就因为他是你的继父,你就不需要尽女儿的责任吗?你良心过意得去吗?”

钟医生明显的,还是以为钮扣是梁伯的女儿。但钮扣这时候再也忍不住,两天的闷气与情绪像火山爆发一样的宣泄着:“你呢?你那么同情梁伯,为何不同情一下你母亲?你知道五毛嫂多辛苦吗?你知道五毛嫂为何握着五毛钱不放吗?就是因为你!你小时候偷银角去打机被警察扫荡,她一直在气的,不是你,是她自己!她怕自己做得不好,怕你偷银角去打机,怕你学坏荒废学业,怕对不起你老豆!所以每一个五毛钱都收得紧紧的藏得好好,到现在还是一样!你妈自责到现在!到今天啊!你呢?你成大医生了就不理她了!为什么?嫌弃她只是个在巴刹卖菜的小贩?配不起你的医生身份?你只照顾付得起你的看诊费的的老人家吧?知道她多寂寞吗?骗朋友说你对她很好,出钱送她去韩国旅行,朋友不相信,她就做假的旅游合成照当证据 ……  你凭什么说别人?那么关心梁伯,那么疼别人的爸爸,你自己的母亲就不理不睬,你才是不尽责的儿子!”

钟医生的表情从愤怒转为错愕。这时钮扣身后传来了另一把声音:“你们说什么?五毛嫂?梁伯”说话的,是呆站在柜台前的相馆女孩。

钮扣回头一看,见到相馆女孩,对方一眼就认出她:“你?钮扣?”

空气里一阵尴尬。

钮扣带歉意的尴尬点头微笑,回头对钟医生说:“钟医生,她才是梁伯的女儿,我只是个记者。”

这时候相馆女孩的手机响起,接起电话说了两句后,她脸色变得更难看:“我马上要下山 …… 我马上要走。我爸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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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格中的背影(11)

钮扣跟着地址,找到了那个餐厅。根据简讯里的形容,的确在餐厅门口,看到一个大大的红色标志 —— 一个用木头雕刻的两个英文字母—— TT。

钮扣在门口深吸气,提醒自己要勇敢面对走进去之后的一切;提醒自己今天决定来赴约的原因。

那天在梁伯的葬礼,五毛嫂一见到钟医生,竟然向自己的儿子下跪。她声泪俱下的要儿子原谅自己过去的严厉与大意。钟医生一辈子都想逃离母亲的魔掌,他总认为母亲对自己的严厉与期望,都建立在虚荣心上;他总认为母亲把自己当成炫耀的奖牌。他从来没想过,母钱希望他成大器,是为了弥补当年的一个过错,一个疏忽。钟医生竟然花了大半辈子的力气讨厌最爱自己的人。钟医生把五毛嫂搀扶起来,什么都没说,紧紧抱着她。难过的抱着她。

梁伯和五毛嫂,原来早认识。梁伯大老远去找钟医生问诊,是提五毛嫂看儿子。梁伯一直担心相馆女孩在自己离世后的生活,五毛嫂则希望儿子有个对象,于是秘密通过两人的朋友安排两人相识,那一趟金马仑之旅,原来都是两个老人家的用心。

相馆女孩把梁伯的后事办妥了后,将相馆的名字改了。秀元相馆,“秀元”是妈妈的名字。相馆女孩在名字前加了一个字——梁。还搬离了金顶商场,在新的商业中心继续经营。相馆女孩终于放下一些不必要执着的执着。

在出席了新相馆的开张仪式那天,另一个一件可怕的巧合事情又发生了。在背影的网页上,竟然出现了一张看似钮扣的背影照片!照片里,钮扣正拿着行李,气冲冲走向自己车子。钮扣一看,就认出,那是在金马仑拍的照片,就在爸爸的小屋前,就是那个遇见哥哥后转身就跑的傍晚。照片拍摄的角度,就是从小屋门口拍的。

照片下的图说,这样写着—— “认为美好是天真的,是因为我们放不下伤痛;认为真相是残酷的,是因为我们不敢面对难堪。”

然后钮扣就收到了哥哥发来的简讯,想约她出来谈谈。

看来,哥哥有背影的线索。

于是钮扣来了。哥哥在简讯里说,这是那个长得很像Jess的女孩经营的餐厅兼保龄球场。虽然餐厅内频频传出保龄球在滚道上滚动、球瓶撞击、机器整理球瓶而发出的声响,但不懂为何,一走进门,这个地方有一种异常的平和氛围。钮扣张望了一下,那女孩就上前来迎接钮扣。

“怎么那么早?你哥还没到呢。”女孩说。其实,钮扣是故意早来的。女孩先为钮扣点了咖啡,坐下来和钮扣聊了起来。”

“那天,没机会好好的介绍,我知道我长得很像Jess,但我不是她。Jess是我的双胞胎姐姐,我们很小的时候就走散了。我的名字叫小汤。”

这听来像肥皂剧一样的情节,活生生的在钮扣眼前上演。钮扣无法选择不相信,因为Jess应该无法说一口那么流利的中文。但钮扣不想跟她谈哥哥的事情,倒很好奇自己在金马伦的背影照片为何会在“背影”的网站上出现。从照片的角度分析,拍照的人只有可能是哥哥、或当时也站在小屋门口的小汤。

钮扣拿出手机,点击了那一张照片交给小汤:“我其实很好奇,这该是那天在金马仑拍的照片,是你拍的吗?为何会出现在背影的网站上?”

小汤看了一看照片,微笑起来:“你也有跟他的网站?”

“我一直在找这个摄影师呢。难道,是你?”

小汤继续微笑,问:“你为何要找他?”

钮扣几乎肯定,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拍这些背影照片的摄影师。

“我从这些作品里看到了丰富的层次。也许,是一种挣扎吧。每一张照片的色泽、构图虽然深沉,却总附上一句积极的图说。也许,我从这些照片里看到了我自己的挣扎,我觉得这个摄影人一定有自己的故事。为了找他,我去拜访了照片里的人物,我发现他照片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在逆境中积极生活、努力求存的人。无论情况多糟糕,无论看不看到希望,都努力。”

小汤听着,脸上的微笑一直没有消失:“我们都有自己的故事。我们都有自己的挣扎。但有时候,努力不是为了得到一个结果,而是向自己交代。我和我姐姐的失散,是她主动选择抛弃我的。我去英国找她,就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拍这些照片的人,有一段他想努力忘记的过去。即使他已经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代价,受到惩罚;他始终走不出自责的难过。他觉得自己不值得得到机会;他拒绝我们任何人给他的机会,他说他不懂如何努力生活了。所以,我建议他拿着相机,自己去寻找努力活着的力量……”

小汤边说,眼神没有看钮扣,只望着钮扣身后远处。钮扣好奇的随小汤的眼神回头看,她看到一个身穿黑色T-shirt的男生,在保龄球柜台忙着招待客人。钮扣忽然想起,那天在离开金马伦小屋的时候,有看到一个黑衣男生也屋里走出来。看来,拍照的人,是他。

“这段日子,那些照片, 那些故事,成了他的推动力。他的照片不是为别人拍的,他的图说不是为别人写的,是为自己写的。”小汤继续说,然后露出安慰的表情。“很开心,现在的他明白了,勇敢面对伤痛与难堪,就是努力活着啊。”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钮扣好奇的追问。

“他曾经混过 不好的朋友,当了扒手,还抢劫。在抢劫的过程中,杀害了一个人。这家保龄球餐厅的名字,就是依据那个人的名字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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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格中的背影 (12) 完结

那天,小汤和钮扣谈了很多。关于庭庭、木头,关于小树。

钮扣终于知道了背影摄影师的身份,一个叫小树的男孩。他是个杀人犯的传言,不完全错。然而,他为了瓦解敲头抢劫的恶党,主动当污点证人,进了少年感化院三年,当年他杀害的人最亲的人——木头则选择了原谅与支持,提供小树机会好让他改过自新的重新生活。

听小汤说这些,想起那些色泽阴暗的黑白照片,与当中一个又一个挣扎中寻找力量的图说, 钮扣心里很激动。

钮扣不禁想到自己和哥哥的决裂,只因为两人价值观的分歧。如果木头能原谅并帮助杀害自己爱人的杀人犯重新生活,自己为何容不下哥哥对爱情的执着?

“那,Jess和我哥,还在一起吗?”钮扣还是问了她最想知道的答案。小汤听后,淡淡的说:“你还是问他吧。这些话,我不方便说。”钮扣没有追问,心里觉得她们间的关系很不寻常。小汤察觉到钮扣脸上的表情,补充说:“别担心,我有一个很要好的男朋友,但不是你哥。”

钮扣听后,脸上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小汤看了后,又说:“我和你哥会成为好朋友,其实,是因为他在最需要人支持的时候,无法向他最在乎的人求救。钮扣,那个人是你啊。有时候,我们关心的人、我们爱的人可能会做出一些我们不认可的选择。但是如果我们因此而将他断绝,他不但可能要承受他错误选择的后狗,还要承受亲人朋友的离弃。在他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的时候,连一个能给他拥抱的双手都没有。

在Jess的丈夫过世后,你哥最需要的人是你。当时候,我成了唯一了解他情形的人。”

钮扣听着,心里很难受。就像钮扣在搬离妈妈的家,在经历工作上的挣扎时,心里想到的尽是哥哥一直给以自己的温暖。“他可以找妈妈啊。”钮扣忍不住还是说了,妈妈不是一直支持哥哥的选择吗?

小汤微笑回答:“我想,你哥不要让妈妈操心。而且,情况有点复杂。”

钮扣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但你刚刚说,Jess的丈夫过世了。那,不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和哥哥在一起了啊。该是 …… ”

钮扣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哥哥接话:“该是开心的事,对吧?”

小汤在哥哥到步后,就将座位让了出来:“你们两兄妹好好聊聊吧。我去忙我的。”

上一次和哥哥这样面对面坐着聊天,已经忘了是在什么时候。

“钮扣,我如果把事情都告诉你,你可不可以先答应我,不要鄙视我。”哥哥坐下后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如此卑微的要求。钮扣听后很心酸、很心疼。她突然发现自己对哥哥所做出的伤害,原来远比哥哥对她的伤害深。甚至开始觉得,自己心里受到的伤害,是自己对哥哥的批判造成的。

“我从来不知道你觉得我在鄙视你。我…. 我没有。我是害怕你受伤才反对你和Jess在一起。”钮扣的眼泪不听话的就掉了下来。钮扣急忙拿起纸巾低头掩饰。

“其实,喜欢Jess,是我一厢情愿的事情。去英国,也是我一厢情愿的。Jess从来没有要求过。Jess对我的感觉,也是就是比普通朋友更深一些。但是,她对丈夫的爱,更深。Jess告诉我丈夫是植物人后,我深切的感受到她的心疼。她对于丈夫躺在病床上醒不来动不得的状态而煎熬。医生说他醒来的可能性微乎极微,但Jess知道,丈夫对她放不下。因为担心Jess,所以努力撑着。于是,我是主动配合,帮助Jess让他的丈夫可以心安离去的。我们会一起去医院探望他,让他感觉到、听到我的存在。我也竭尽所能在生活里照顾Jess …… 我必须承认,有一部分的我是抱有希望的。我希望,Jess也许真的在他丈夫有一天离世后,会接受我。”说到这,哥哥的话仿佛塞在喉咙,说不下去,

“但是,Jess 没有接受你吧?”钮扣淡淡的问。

哥哥强露微笑,轻轻摇头:“你真聪明。她不是不爱我。只是,更爱她丈夫。其实,小汤的出现,让Jess很感触。自从丈夫陷入昏迷,Jess就开始对于5岁前的记忆有模糊的印象。她被英国的夫妻领养后,潜意识的就压抑着那之前的所以记忆。她当年会来这里旅游,我会成为她的导游,就是她因为要寻找自己的过去,凭着直觉回来的旅程。一直到到我把小汤拉进后台,她们见面了,才突然开启了所有当年的记忆……”

“拉进后台?”钮扣不解的问。

哥哥有点糗的说:“那次Jess的舞台剧中场休息时,我竟然在台下的观众席里看到她!眼见快开场了,我不顾三七二十一的一把拉着她就去后台;Jess有时候会因为要让自己的演出更投入而小酌两杯,有时候多喝了,就会晃神 ……  在后台见到Jess坐在化妆台前,才惊觉手里牵着的人不是她。”

“这和你们能不能在一起,有关系吗?”

“Jess在想起了自己当初为了能够脱离没犯罪集团利用来当乞童的生活,狠心抛下小汤一个人逃跑。之后还将她不自觉的将小汤从自己的记忆里消除,她对于自己的作为感到难过、和内疚。对于丈夫,和我的关系,她不自觉的有一种当年背叛小汤一样的背叛丈夫的内疚。她也许需要时间,也许…… 再也无法接受我在她这一段经历里所扮演的角色。总之 …… 她还爱着死去的丈夫。”

哥哥的声音越来越小,然后露出一幅勉强的笑容。“我真傻哦。但是,我没有后悔。和Jess在一起的日子,我很努力生活。也许是为了一个无法成真的妄想,但每一天,都是快乐的。我唯一遗憾的,是没有你,是无法得到你的体谅。”

钮扣站起身,走到哥哥身边,紧紧的抱着他,说:“对不起。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对不起。”

钮扣的眼眶又糊了,靠在哥哥的肩膀上,她感觉到一种久违的温暖。除了是哥哥拥抱的温度,还是有远处保龄球柜台望着他们的三个身影——轻轻将头靠近木头肩膀上,紧牵着木头的手的小汤、和正拿起相机,对着钮扣和哥哥拍照的小树。

背影的页面,后来出现了这么一张照片——一个女生紧抱着背向镜头的男生,照片的图说这么写着:“有经历是珍贵的,无论是甜的、还是苦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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